我有一筑,，可與風(fēng)月同,。

　　衍水河畔,，鳧雁灘頭繞,，曲唱蓬洲響，擊筑興晚歸,。

　　世人皆知我與荊軻的易水送別,。

　　“善擊筑者高漸離”這是我記載在史書上匆匆一瞥的剪影。

　　而他們不知道,，我的阿大是個比我還厲害擊筑高手,，他兢兢業(yè)業(yè)為燕國當了三十年的樂工，我以后也是要繼承阿大的職業(yè),，我以為我會待在薊城擊一輩子筑,。

　　好景不長，連年不斷的戰(zhàn)亂,，造就燕國注定被大國裹挾,。因為樂毅上將軍備受猜忌，他去趙后不久,，燕國的君王好像又有些后悔,，不過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怎么能知道燕王在想些什么,，只是上頭一句話禁浮樂,，燕國王做出表率，于是象征性地裁汰拋卻了許多樂師,。

　　阿大到死也不能理解,，他懷揣著青春熱血要勢必在擊筑作樂的道路上一路前行，正當他走了三十年,，燕國為什么突然就不要他了,？

　　可能是我性子里帶有一種出離塵世的清高。

　　我算是看懂了政治的骯臟,，這樣的世道,，我常笑語它的混亂與無序。

　　阿大走后,，我變成了一個游手好閑的浪蕩子,，也愛附庸風(fēng)雅。秋高氣爽的日子里,，我常與狗屠,、荊軻在燕國的鬧市飲酒作樂。

　　荊軻是一名劍客,，我是怎么認識他的,？

　　我記得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個黃昏,。

　　我在酒館中喝醉了，我抱著我的筑一邊奏一邊唱,，有個貴族女姬看上了我手中的這把破筑,，她非要讓我把筑賣給她，不然就讓我吃不了兜著走,。

　　我高漸離從來都不屑于與她這種不講理的人爭辯,。

　　“不賣?！?p>　　我昂首挺胸地拒絕了,。

　　然后我的胸口就被她所帶的屬官狠狠地踢了一腳。

　　貴族從來就是這種德行,，至少燕國的貴族,，他們大多數(shù)就是這個樣子。

　　我被打得鼻青臉腫也沒還手,，還死活抱著筑不放手,，我看到有一個身形挺立的男子在一旁看我的笑話。

　　豪俠出手救我,，我是這樣以為,。

　　但他居然都沒有搭手？,？,？

　　貴族女姬讓人停手后，甩過頭高傲地哼了一聲,，洋洋灑灑地帶著人走了,。

　　我抱著筑起不來，這時候那個男子才來拉我,，“你是個蠢貨,。”

　　“,？”我雖然被打得不重,，但也一點也不想和他說話。

　　“我不明白你在干什么,，那貴女只是想要取樂,，或者讓你服軟，并沒有真想要你那把筑,。你就不會說兩句好話,？我瞧你這把筑雖然還不錯，但都舊成這般模樣,，何必要抱在懷中,？”

　　此筑雖破,，卻是我阿大的遺物。我沒有與他解釋太多,，只說：“我愛惜它如我的性命,。”

　　他沉默一會兒,，然后爽朗地笑了起來,，連連贊嘆，“你是個很有趣的人,?！?p>　　晚風(fēng)帶起我們的衣袂，他的笑和聲音隨風(fēng)融進了霞光之中,。

　　少年時候的荊軻比我要有理想抱負得多,，就如他第一次對我介紹自己。

　　“我叫荊軻,，要師天地之劍者,，行天地之正義?！?p>　　“高漸離?！?p>　　少年相識,，少年相知。

　　還未曾領(lǐng)悟到世道的艱深,。

　　當年的搶筑為樂的貴族女子后來嫁了一個王作為丈夫,，王名姬喜。

　　他們的孩子叫做姬丹,，燕太子丹。

　　后來我記得易水,，我記得潺潺流動的水聲,，水中倒映著光與影，我在岸邊擊筑,，荊軻踏著送別的歌聲,，毅然走上了一條不歸的道路。

　　“風(fēng)蕭蕭兮易水寒,，壯士一去兮不復(fù)還,。”

　　他朝我揮手,，白衣獨立,。

　　無數(shù)的光影匯聚在一起,，我在河邊等了他很久很久，卻再也沒有等到荊軻,。

　　他去刺殺秦王,，然后死了，死在了咸陽章臺宮的大殿上,。

　　他的尸首被棄于市朝,，沒有人敢去收他的尸。

　　我偷偷跑去了咸陽,，我看著他,，紅白夾雜，慘不忍睹,；我把他撿起來,，不知怎地，連哭也哭不出來,。

　　良久,，我對著他笑了笑說，“你真蠢啊,?！?p>　　這一個黃昏把過去拋在了腦后，其實算來算去也不久,，就在六年后,，秦一統(tǒng)天下。

　　夢醒了,，身周已無那時的光影,。

　　我從深處的夢中的黑暗處醒來，眼前還是一簾黑,，可我的眼淚就這樣落了下來,。

　　我日復(fù)一日地擊著從前的筑，我如今也身在咸陽宮,，只不過,，我瞎了。

　　理由是：皇帝喜愛我所筑的音樂,。

　　因為這個原因,，所以我成了一個瞎子。

　　瞎子,，就沒有任何攻擊性,，就不可能再復(fù)仇。

　　我與嬴政虛以委蛇了整整三年，卻無法忘記我來的咸陽的第一日,。

　　我覆著眼,，被一個叫趙高的宦官領(lǐng)著到了皇帝的臺階之下。

　　空曠的大殿上很安靜,，安靜到過分壓抑,，我只能聽到燭火的聲音。

　　趙高要我跪下,，我莫名地有了自己從前曾有過的骨氣,，我抱著阿父的筑、現(xiàn)在是我的筑,，我毅然決然地立在階梯下,，在黑暗之中對著高處的一個位置道：“我高漸離不是伶人，不是陛下的玩物,。我賤命一條,，陛下要殺要剮悉聽尊便?！?p>　　我不怕他,。

　　真可笑，我不知道荊軻見到嬴政的時候是什么心態(tài),，他定然也不怕他,。

　　這樣一個色厲內(nèi)荏的皇帝，我對他只有鄙夷,，我的語氣不算好,，我以為他會大叫著，找來力士把我給當場弄死,。

　　趙高從后背踢了我膝關(guān)節(jié)一腳,，我狼狽至極地撲在地。

　　我趕忙把手邊的筑抓在懷中,，我像是當年一樣,，緊緊地抱緊了筑，可不能摔壞了,。

　　我聽到周邊的腳步聲,，應(yīng)該是宮人都走完了。

　　步履之聲步步緊逼,，一級臺階一級臺階地慢慢往下走。

　　領(lǐng)子一緊,，驟然被人給提了起來,，低沉的嗓音壓到了我的面前，極致威嚴，“朕要你奏,，你便奏,，不得推脫。否則朕會讓你生不如死,?！?p>　　嘩嘩的珠簾聲從我的耳邊傳來，他冠冕上的琉璃珠噼里啪啦地往我臉上砸,，嬴政應(yīng)該離我很近,，我仰著頭，因為不知道他長什么樣子,，便格外無畏,。

　　“陛下，何故欺我眼盲,？”

　　他在我耳邊低低笑開,，隨即，面上再無任何壓迫感,。

　　我對嬴政到底有多大的敵意也說不清,，我恨他卻是應(yīng)該的。

　　“我為陛下奏一首秦樂可好,？”

　　“高漸離,，你是個沒有骨氣的人?！?p>　　“陛下若不喜,，把我賜死便是?！?p>　　嬴政大抵拿我這種態(tài)度也沒辦法,，大抵看慣了低眉順眼的角色，對我這個懨懨壞的小人物也多了些興趣,。

　　對于嬴政這樣的人來說,，征服一個會掙扎的人，比看圈養(yǎng)的寵物,，要有趣得多,。

　　我正將他想得無比之兇神惡煞，一個殘暴的皇帝,，熱衷去看慣殘忍,。

　　“朕想要聽你奏樂?！?p>　　嬴政的語氣突然低緩了下來,，就像是一條張牙舞爪的龍，忽然收斂了爪子，變得知書達理,。

　　我對著黑暗處的那個聲音說：“我只會為陛下奏燕樂,。”

　　回應(yīng)我的又是黑暗與寂靜,。

　　我被人猛地一拽,，放置到了一個像是很早就準備好了的位置上。

　　“坐,?！?p>　　我后天失明，摸摸索索地碰到一方漆案,，不知道怎么回事,，我突然就和他心有靈犀了一般。

　　【燕燕于飛,，差池其羽,。之子于歸，遠送于野,。瞻望弗及,，泣涕如雨。

　　燕燕于飛,，頡之頏之,。之子于歸，遠于將之,。瞻望弗及,，佇立以泣。

　　燕燕于飛,，下上其音,。之子于歸，遠送于南,。瞻望弗及,，實勞我心。

　　仲氏任只,，其心塞淵,。終溫且惠，淑慎其身,。先君之思,，以勖寡人?！?p>　　音消樂畢,。

　　“不知你所奏何意,，可朕喜歡,?！?p>　　嬴政獨自起身，揚長而去,。

　　偌大的章臺宮風(fēng)聲依舊,，我在長久的黑暗中摸索了三年，漸漸變得靈敏,。

　　我聽到燭光搖曳聲,。

　　嬴政是個很好的聽眾，他在我奏樂時候從不會說話,。

　　有時候我會有一種很瘋狂的想法,，如果這個聽筑之人不是秦王，那他一定會是我的知音,。

　　我不知道他聽著燕樂之音的時候,，心里到底在想什么。

　　我撫摸著筑,，在思念白衣故人,，而他呢？他在想誰,？又或許根本沒有高漸離與嬴政,，只是兩個睹物思人的苦命人罷了。

　　太子丹要荊軻殺他,，我因他殺了荊軻而想要復(fù)仇,。

　　秦人把我身上能攜帶的尖銳利器全部都解了下來，我唯有擦筑的貴金屬鉛粉可將我的筑增加些重量,。

　　波光瀲滟的血紅之中,，我看到了兩個人，除了我的至交好友,，竟然還有秦王嬴政,。

　　筑破，音絕,。

　　突起的喧鬧在一刻鐘也不到的時間里瞬間熄滅,。

　　天邊又暈開了美麗的晚霞。

　　我能感覺嬴政暴怒的言語之下是在顫抖,。

　　“為什么,？”他說。

　　我口吐鮮血,，卻是笑著的,，這一次我不曾欺騙他：“我的摯友被陛下所殺,，我殺陛下，只是為復(fù)仇,?！?p>　　我寶貝了一輩子的筑被我摔壞，連同我的感情一并煙消云散,。

　　我怎么會不知道我殺不了嬴政,？

　　只是這樣，我能夠最痛痛快快的解脫,。

　　我的筑與我死在了一起,，連同我自己一并埋沒在心海。